陈丹青:“他们也被世人嘲笑,他们没有被打垮”

时间:2018-06-21 10:26    我学我网     点击分享

前面的话

艺术史上,最知名的反叛者就是印象派,尽管在印象派闯出天地之后,后来的艺术也在不断推翻他们,然后再被推翻。

可是不管怎么说,印象派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,当年那段推翻学院派和绘画权威的历史,几乎就像草根起义成功了一样。而“起义”能够如此名垂青史,一部分也许就该归功于他们的领头老大,马奈。

往前看,马奈在反抗传统绘画,往后看,马奈激发了印象派,再往后,这才有了从印象派走出去的梵高、高更、修拉、塞尚……

可是当下的马奈,却是一个在各种diss里郁郁寡欢的人。

白热化的羞辱

讲述| 陈丹青

像样的团伙,都有一位潇洒的老大。我们小时候,每个班级,每个弄堂,都有寻衅斗殴的团伙,奇怪,每个团伙的老大都长得很标致,有时候标致得像女孩一样,临到打起来,一脸的镇定,出手凶狠。

八十年代,台湾竹联帮帮主陈启礼,因为是别人犯了事儿,他出来认祸、蹲班房,纽约的华语报纸头版登了他中小学时代的照片,我一看,简直今日的小鲜肉,一脸若无其事的劲儿,小鲜肉现在还演不像,因为现在没有这样的角色了。

1.

印象派的老大

印象派团伙公认的老大,马奈,1867年到1874年好像是,他们好不容易连续办了八次联展,老大一次都不肯参加,可是大家还是认他。

同代人回忆起马奈,都说他风度翩翩,一身打扮,手杖、手套,慢条斯理,语带戏谑,迷倒所有同行和女流。

开照相馆的那位纳达尔,曾经给马奈拍过照片,但是照片不容易想象他的言谈和风趣。

不过“画如其人”这句话用在马奈,倒是不虚不隔,他那种爽快、挥洒、风雅、大气,出手就是,直可以看到他那个人。

奥赛美术馆马奈的四件扛鼎之作,《草地上的午餐》《奥林匹亚》《吹笛的男孩》《左拉肖像》,固然是美术史嬛宝,我每次看,又叹气,又透气。

可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八九件马奈的作品,也挺傲人,好比月亮和太阳,可以跟奥赛(美术馆)的马奈收藏相比美,为什么呢?

因为这些画都画在1861年到1865年之间,是马奈创作的最盛期。他一辈子最重要的画,都画在这个阶段。

墙上的这幅《西班牙歌手》,画在1861年,是他第一次被沙龙接纳,当时连保守派都夸奖他,认为来了个乖孩子。

到了第二年,马奈接连画出了《穿斗牛士服装的维多琳》和《穿马约服装的青年》,包括鼎鼎大名的《草地上的午餐》,可能是出拳太狠,露了峥嵘,沙龙翻脸了,全部拒绝。

到了1864年,他就画了这张《死去的基督和天使》。1865年,他再次参加沙龙,这幅画和他另一幅惊世骇俗的裸体画《奥林匹亚》,一起送进沙龙,似乎被接受了,但遭遇了什么呢?我回头再跟大家说。

2.

就是为了画肉

杜尚谈起二十世纪初那些青年谈论前辈,说谈得不是塞尚,而是马奈,杜尚说,没有马奈就不会有现代绘画。

那时的所谓“现代绘画”是指什么呢?就是不再关心画什么,而是怎么画。

所谓“怎么画”,就是享受绘画的快感,享受颜料、笔触、层次,各种各样丰富的效果。

在马奈之前,画里的故事、神态、表情最重要,马奈之后,一张脸、一把扇子、一双绣鞋同样重要,同样有趣。

今天我来讲《死去的基督和天使》这幅画的重要性,我以为被历史忽略了,也被他自己惊世骇俗的《草地上的午餐》和《奥林匹亚》给遮蔽了。

如果大家还记得维米尔《瞌睡的女仆》这幅画,他无意间为毯子和陶罐画出了厚厚的、璀璨的颜料凝结层,我为此大发感慨,称为这是绘画的质地美,哪天你要是会欣赏颜料的凝结层,就像会看水墨画的用笔、用水、用墨,你就懂了。

维米尔的凝结层呢,还是半自觉的,大致并没有逾越十七世纪大的规范。两百多年后,绘画解放的时刻到来了,印象派画家个个自觉追求并享受绘画的快感。

要论油画的凝结层的堆积度和粘稠度,以及大胆和猛烈的程度,马奈的这幅画超过他的《草地上的午餐》和《奥林匹亚》。

威廉·德库宁,荷兰裔美国抽象画家,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,他说 “油画颜料被发明出来,就是为了画肉。”

注意,由颜料构成的肉体,或者借肉体构成的颜料,欧洲画家玩了几百年,到了十九世纪,在马奈这儿开始出现这种厚积的凝结层。

马奈全部作品当中,涉及男裸体的只有两次,一次就是这幅《死去的基督》,另外一幅是《被士兵嘲笑的基督》,也画得非常很精彩,但不如这幅高超。

很可惜,我不知道像这样层层覆盖的凝结层,能不能在高清的影像中被看清,因为马奈的魅力在画册中根本看不出来。

据我所观察,用这样的覆盖和凝结层来描绘基督的身体,在欧洲绘画史上是第一次。

一百多年过去了,你去看这幅画,耶稣的身体上很多颜料层已经有裂缝,回到1865年,没有人会接受,也没有人会看懂如此厚实的颜料凝结层。

一百多年后,弗洛依伊德的更为猛烈,多遍数覆盖,就有马奈的影响在。可是二十世纪的观众,也要到弗洛依德六十多岁后,才慢慢接受并欣赏这种猛烈的画法。

3.

比马奈更早的肉体画者

马奈并非这种覆盖画法的首创,库尔贝在他的《画室》里描绘女人裸体身上的那种颜料稠密度,1855年震动巴黎观众。

但是更早的先驱,我当然会想到巴洛克时代的伦勃朗,他的丰厚的表面大家都熟悉,我要说的是委拉士开兹晚年的一幅男人体,《战神》,那是十七世纪异常大胆的稠密覆盖度,而且笔势挥洒。

马奈当然最崇拜委拉士开兹,他说这位西班牙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画家,两百年后,他用自己画的基督的肉体,回答了委拉士开兹。这份回答是:

为了画肉体,颜料、用笔、覆盖,可以是这等稠密而强烈,此其一。

马奈当初的贡献是,率先描绘都市生活,可是这幅画和《被士兵嘲笑的基督》,是他仅有唯一的两次涉足宗教题材,除了还要再加上在波士顿挂的另外一幅画,《跪着的使徒》。

如果大家记得卡拉瓦乔,记得十九世纪之前无数描绘耶稣受难的画面,应该会同意马奈画这幅画的动机,并不在宗教,他画的是一个男人的尸体,尸体皮肤的泛青和灰黄色,才是他的兴奋点。

当然,他也试着画出了天使的哀伤,但那是一种符号性的哀伤,并不是他自己也动了感情。

顺便一说,这天使的脸部和手指异常概括、潇洒,和基督肉体厚实的凝结层发生绝佳对比。

总之,这是比《奥林匹亚》不动声色的裸体走得更远的实验,马奈借耶稣的名义发动了一场颜料层的盛宴,这就是“现代性”,这就是十九世纪在巴黎,由马奈萌芽的“前卫性”,此其二。

4.

被恶评击倒的马奈

那么现在,我们就可以来谈谈这幅画和《奥林匹亚》在1865年的巴黎沙龙上遭遇到的攻击。

1863年,《草地上的午餐》被沙龙拒绝,然后根据拿破仑三世钦定,在“落选者沙龙”展出,受尽公众的嘲弄。根据塞巴斯蒂安·斯密的新书《竞争的艺术》,其中披露了一些详情。

当时批评家说马奈堕落,说这个粗鲁的谜语背后,没有任何意义,然后皇帝本人也在《草地上的午餐》面前站了片刻,一句话都不讲。

这些负面的回馈,当然让马奈备受折磨,情绪坏透了,他甚至有一天亲手割破了他自己另一张受嘲弄的画《斗牛插曲》。

两年后,1865年,《奥林匹亚》和这幅《死去的基督和天使》同时展出,引发了新一波更剧烈的谩骂和攻击,其中,还包括过去支持他的人。

那会库尔贝还在世,据说他用挖苦的口吻质问马奈,说,你凭什么知道天使背后的翅膀有那么大。

一向帮他说话的波德莱尔,也说你把耶稣身上的伤口画错了。

马奈太难受了,他熬不住,就跟波德莱尔写信求援。他写道,“世人的侮辱像冰雹一样向我袭来,我从来没有陷入这样的困境当中。”

波德莱尔呢,也是一个饱受恶评的人,所以回信为了打醒他,这样说,“你以为你是第一个陷入这种困境的人?难道你比夏多布里昂、比瓦格纳还要伟大?他们也被世人嘲笑,他们没有被打垮。”

照斯密的说法,整个十九世纪没有一个画家,像马奈这样遭遇如此残酷的批评。

他要么被沙龙拒绝,要么暴露在公众“白热化的羞辱”中,他陷入长期的忧郁和沮丧,画作骤然减少,朋友圈的交往也减少了。

我非常同情马奈,我自己也是个画家。如果你充满自信地把自己的画拿出去,结果遭遇的是这个,我能理解他当时的痛苦。

现在马奈的画堂而皇之挂在这里,马奈不知道。他身受的侮辱,公众也不知道。

在他最沮丧痛苦的那段岁月,德加为他们夫妇俩画了一幅肖像,那是另一个有趣的故事,结果呢,马奈亲手割掉了画的右端,德加不高兴,就把画拿回去了。

二十世纪,这幅画在拍卖中被日本人收藏,现在在日本北九州市立美术馆展示。1983年,大都会(艺术博物馆)举办盛大的马奈回顾展,我看到了这张小画,曾经被割坏的小画,是晚年的德加修复了他。

大家看,马奈斜靠着,好像是在听他的夫人弹琴,脸上的神态无以言表,显然,这个人长期处于沮丧。

他想不通为什么频繁地遭遇攻击,但是他的脸还透露着一个顽强的讯息:不肯妥协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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