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18-05-16 11:06 我学我网 点击分享
十年前,林宇鸣和朋友租下厦门华新路32号一栋老别墅,开了一间 32HOW 咖啡馆。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水泥花砖,“白色的窗幔,落地的窗户,斑驳的绿荫洒在五彩斑斓的水泥老花砖上。”
再后来,他接到做室内设计的项目时,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把花砖用上,跑了很多地方寻找,却发现这种纯手工制作的水泥花砖,市面上已经没有了。
他甚至向佛山一家陶瓷厂定制,但最终拿到手的是花纹粗制的瓷砖不是花砖。也是在这个过程中,他才了解到,这根本就不是烧制的瓷砖,光滑的表面也并非上了釉的,而是一项手工制作的水泥工艺,于是开始尝试了解花砖。
32HOW 咖啡馆所在的华新路上有不少老房子,这一带也是厦门使用水泥花砖铺设地面最为密集的区域。据说 20 世纪初,不少闯荡南洋归国的华侨们,以及在鼓浪屿的一些领事馆,会通过进口的方式,把花砖从其他西方国家跟东南亚国家运到厦门来。
最早关于厦门花砖的记载,是美国牧师 Rev. Philip Wilson Pitcher 在 1910 年完成的《厦门方志》,在这本地方志里有一段关于“花砖”的记载:“厦门士绅住宅中,这些纯东方的家庭中没有地毯,只盛行花砖铺地。”
1920 年代,爪哇华侨陈森严创办的中国第一家水泥花砖厂“南洲”在鼓浪屿投产,由于色彩丰富,图案美观,光滑耐磨的优点,花砖渐渐流行开来。到了 1980 年代末,仅在闽南地区,就有 400 多间制造花砖的厂房。到了 1990 年代,花砖繁复的手工操作,被工业化更快速便捷的瓷砖、大理石材等淘汰,工厂倒闭,花砖工艺在市场上渐渐消失。
不过,复兴民艺并不是驱动林宇鸣制作水泥花砖的直接动力。
2010 年左右,他在设计上遇到了瓶颈,“我其实是做设计的,我觉得自己此生是一个设计师,但设计总是会遇到一个阶段的瓶颈,你会觉得自己有好几年,现在自己做的东西跟四五年前做的东西没什么区别,或者在思考、能力层面几乎没有根本的变化,一直停留在那里。”
几年时间在福州、厦门辗转过几家广告公司的他,陷入了缺乏成长空间的困境,职位的攀升也难掩他“想要造一艘船、盖一栋房子”的设计师野心。
那时候,他想要深入一个工艺去研究,木头、陶瓷、玻璃都是选择,“但是想到做水泥花砖这件事情之后,我其它的基本都不考虑了,就一下子其它的东西全部消失了,因为没人做。”
设计师之外,他又多了一个身份,“见南花”手工花砖厂厂长。
把设计表达限定在水泥花砖领域,并没有让他受到限制,反而乐在其中。“像安藤忠雄,他几十年前就把自己的材料限制在清水混凝土,即使是这样子,也能做出极其优秀的设计。”林宇鸣告诉我们,“到了一定年龄,设计能力提高后,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,哪个领域哪怕都只做一点点,这一辈子也做不完。但如果你有一天把自己限定在一个范围内,你会发现别的路都没了,你只有往里面去挖,去找深度,对我来讲这个深度会更有吸引力。”
在他看来,通常情况下,广度人人都可以做到,而深度只有深入进去才会发现更多可能性。
他更愿意把做花砖看作一次机缘巧合,“你说做水泥花砖的过程其实是脏的,有很多灰尘有水有水泥,但它最终呈现出来是美的,它在往后的时间里还会越来越美。”
手工制作水泥花砖的工艺并不复杂,林宇鸣原本以为半年就能学会的手艺,最终却耗费了近三年时间。
动手之前,他收集、阅读了大量与花砖相关的资料和书籍,从厦门、漳州、泉州的老建筑、番仔楼里见识了个各种各样的花砖,又一路寻访到越南、欧洲,看到了因为工业化和利益驱动转行的工厂和手艺人,也在花砖工艺繁盛成熟的欧洲,见过五六十年来仍在良性运转的老工厂,终于搞明白了花砖的来龙去脉。
他开始生产花砖的尝试,没有找师傅,自己研究,一切从零开始。包括建立厂房,购买、调试花砖生产设备,自主设计花砖生产模具,以及调配花砖花色颜料,都是自己摸索着来做,就连工厂的第一批匠人,都是他亲自培训出来的。
通常情况下,制作一块花砖需要 20 天左右的时间。先用铜片铜条制作出花案模型,按比例配料,在模型中一次注入水泥色浆。注色之后,覆盖一定比例的水泥基料,基料充分吸水之后,再用机器加压,就可以成砖脱模了。初步作好的砖块需要在架子上面晾晒一个晚上,在水中浸泡三到七天之后,进行打磨、清洗、晾干等步骤,最后表面打完蜡就算完成了。
看似简单的工艺,却因为工序繁多,任何一个环节的误差,都有可能导致成品出现问题。比如沙子、石子种类的选择和不同的配比,纯度太高会更容易裂开,养护时间也会影响花砖硬度,以及气候太潮湿也会延长花砖成型时间等等。
更为关键的是,因为花砖是手工制品,工人每次注浆也都不一样,每个花色之间间隔的距离小的只有几毫米,不小心可能就会混色,无法保证线条的清晰度和规整度。
直到 2014 年,反反复复失败过无数次后,才生产出第一片合格的水泥花砖。
2015 年,“见南花”的微店上线,而差不多同期,Airbnb 和栋梁的“以家为名”合作项目由设计师 UMA WANG 等打造的上海概念空间,顶楼局部区域也使用上了见南花的花砖。到了 2015 年年底,见南花产量从每个月几百平方米提升到 800 至1000 平方米,走出品牌良性运作的新一步。跨过了最难熬过去的这三四年,他“突然感受到自我的成长”。
一门心思探索一门工艺,听起来是美好的事,但这同时还意味着因放弃广告公司的高薪而舍弃的理想生活,以及无法照顾到家庭的难题。
“研究花砖三年多是我经历的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,很长一段时间,你看不到前面的路,拼命做,不停地投入,但你不知道这事情能不能成,每天都只有坏消息,晚上睡不着,一闭上眼睛全部都是糟糕的事情。跟家里人的关系也特别紧张,特别脆弱。”
待到产品做出来时,林宇鸣才意识到这个事情开始变得有价值,而之前深陷其中时是看不到的,压力很大,状态糟糕,要养活员工,还要回应家人的质疑。
“在无法坚持的时候再坚持一下,这是我到这个年龄的感悟。”在制作过程中突破一个关键点后,他甚至做出过自己觉得只有在肥皂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,在雨天冲出去把衣服脱掉淋雨。
其实,林宇鸣本可以不走这条耗时费力的“弯路”,找个老师傅来教,会轻松很多,但他还是坚持自己来做,于他而言,做出一片好的好砖只是个开始,他也想从反复探索实验的过程中,找到水泥花砖在设计上的更多可能性。
“为了持续做想做的事情不得已做一些不擅长、并不很喜欢的东西,而且必须要做好,必须要挺过去。”林宇鸣说。“我不相信这件事情做不成,做不成的话就是我的能力、我的方法有问题。”
2014 年,“见南花”品牌正式成立,这个名字意为“出现在南方的古老花砖”。谈到命名,林宇鸣介绍说,一是因为中国第一家花砖厂叫南洲花砖厂,带着一种怀念与致敬,另一个原因是重见南方古老花砖。他通过自己的努力重拾古老花砖的纯手工做法,让更多人找回了对花砖的美好回忆,让花砖重新回到很多人的厅室、客堂内。
在投入足够多的时间与精力在钻研花砖这件事之后,林宇鸣也变得愈发喜欢它。他在厦门许多老房子见过使用了上百年历史的花砖,随着长时间的使用、清洁、养护,砖的表面会形成包浆,图案色彩会因此显得愈加鲜艳和润泽。
“瓷砖的图案以印刷为主,几乎没有毛孔,好似玻璃,而我更偏爱有毛孔的水泥,有皮肤般的触感。”
现在,在国内,谈到水泥花砖,了解的人都会提到“见南花”。
更多商业空间也有使用花砖的尝试。比如林宇鸣操刀室内设计的鼓浪屿 1930 精品酒店,两栋建于 1930 年的西式洋房里,纯木色配合老式花砖,既恢复了厦门老别墅的原来样貌,又多了一份欧式的简约美感。
而台湾台中歌剧院内,一个集合咖啡馆、书店、购物店等业态的综合空间,餐厅地面也铺以“见南花”的花砖,创造出一种壮观华丽的舞台布景,符合歌剧院气质的就餐环境。
熬过了“了解”花砖的第一阶段,林宇鸣认为现在的第二个阶段“就是玩呗”,探索花砖的技术革新和艺术发展。比如是否可以在传统 20×20cm 的花砖规格基础之外,做得更大、更小、更厚,那就意味着侧边可以有不同的颜色或材料,是否可以是立体的,它甚至可以变成展台、变成容器,或者别的什么。
“很多人认为,花砖只是铺在脚底下的砖头而已,但我想告诉他,花砖还会以更多形式出现在生活里,桌子、椅子、装饰画……”
带着这样的想法,林宇鸣开发了衍生品系列,比如“GOLDENCEMENT 金色水泥”系列产品,就是设计师对水泥花砖再生利用的一次尝试。在制作花砖的过程中,产生了许多因手工与材质的不可控而产生的报废品,有的因色彩错版,有的因砖体碎角,有的是开发测试品或富余的样品。
如何再利用这些报废品?林宇鸣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。最后他把缺了角的花砖经切割获得完好的局部片段,再打磨,而后以黄铜包裹,变成了纸镇和磁吸。最近又添入了书立等新品。
因为国内做花砖的团队很少,且几乎没有水平相当的竞争对手,林宇鸣并不太关注这个市场的变化。如今,“见南花”保持着一年一次对外发声的频率,比如连续三年参展“设计上海”,也是每年一次的自我总结机会。
展位前的支架上摆着一个 iPad,循环播放着花砖的制作过程。就像林宇鸣最初见到花砖也搞不懂它与瓷砖的本质区别一样,聚集在展位前的观众也抱有各种疑问,“这是用在地面还是墙面”,“硬度够不够”,“为什么不用机器做”,以及“纯手工有什么不一样”等等。展览看起来更像是一次关于水泥花砖的小型科普交流会。
今年,见南花计划在上海建立第一个城市展厅,作为品牌体验的首个线下空间。林宇鸣告诉我们,他希望这个空间不只是陈列产品,而是一个特别、有意思的空间,比如可以是一个两层楼的 Airbnb 房间,楼上是可以住人的房间,楼下作为展厅,或者是寺庙这一类这种奇奇怪怪的开放式空间也可以,但前提是有人愿意合作。
在经历了那段“漫长的三年”煎熬后,现在很少有事情能够困扰到林宇鸣。
包括改进工艺,改进流程,扩建工厂都是接下来一步步会去做的事,而说到时间精力不够用,人力短缺这些问题,他的回答是“不够,我就慢一点,这个品牌慢一点,它也不会死。”